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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人生之短暂 – 塞内卡Seneca

  保利努斯啊,很多人都抱怨大自然吝啬,因为她赋予我们的生命太过短暂。时间总是飞驰而过,绝大多数人还没有准备好去拥抱它,生命就已经走到了尽头。于是,他们把时间的流逝视为世间最大的罪恶——并非只有凡夫俗子和不爱思考的芸芸众生才有这种不满,即便是功成名就的杰出人士,也会为此抱怨。因此,伟大的医学之父会说:

人生苦短,艺术不朽。

连亚里士多德这样的智者,都不顾身份地表达过对时间流逝的不满。在亚里士多德看来,自然赋予了动物更长的生命,让它们拥有五倍甚至十倍于人类的寿命;与此同时,肩负着更神圣、更广阔使命的人类,生命却短暂很多,这是不公平的。然而事实是,生命并非短暂,而是我们荒废了太多,如能善加利用,人就有足够多的时间创造丰功伟绩。但是,如果将时间浪费在漫不经心的奢靡和毫无意义的活动上,那么,恐怕只有在死亡降临时,我们才会意识到它早已在不经意间溜走了。因此,

生命并非短暂,而是我们把它变得短暂。自然并非吝啬,而是我们浪费了太多。

这就好像落入败家子手中的巨额财富,可以被顷刻之间挥霍殆尽。但如果托付给理性的管理者,即便只是微薄的资产,也一定会逐渐增长。生命也同理,管理得当,就会得到充分的延长。

  事实上,我们有什么好抱怨自然的呢?她已足够善良。懂得如何利用,你的生命就会变得充裕。但看世间这些凡夫俗子:有人成了贪欲的奴隶;有人被无用的工作默默消耗;有人在酒精中麻醉沉迷;有人在庸碌懒散中虚度生命;有人为政治野心疲惫不堪,每天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有人被贪欲驱使,为了金钱四处奔波;有人穷兵黩武,要么热衷发动战争,要么在被攻击的担忧中惶惶不安;有人选择花费时间去侍奉大人物,却又被大人物不懂感恩的态度折磨得身心疲惫;很多人不是觊觎别人的金钱,就是抱怨自己的财产;很多人没有明确的目标,在反复无常和随波逐流的浮躁中不知满足;很多人没有人生追求,就在他们懒洋洋打着哈欠时,死神悄悄地就将他们带走了——这些情形都太过常见,以至于我不得不认同那位伟大诗人的名言:

我们真正活过的只是一小部分生命而已。

的确,剩下的都不能算生命,最多只能算是时间。罪恶从四面八方涌来,对人们展开猛烈的攻击,让他们没法看清真相,迷失在自己的欲望中,无法找回真正的自我。即便能偶然收获一丝平静,但这就像深海中的波浪在风停息后也不会真正消失一样,他们依然会在内心深处辗转反侧,欲望让他们远离了真正的安宁。你以为我只是在说那些公认的坏人吗?看看那些让众人羡慕的幸运儿吧:来自上天的恩惠让他们喘不过气。多少人为财富所累!多少人为了炫耀才华,整日处心积虑,滔滔不绝!多少人终日纵欲,憔悴枯槁!多少人被门客包围,自由全无!总而言之,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达官显贵,只要略加观察就会发现:一些人在寻求法律援助,另一些人在提供相应的帮助;一些人在接受审判,另一些人在为他们辩护,还有一些人要负责审判。没有人关注自身的需求,大家都在为别人的利益而活。看看那些所谓的名人,你会发现他们有一个明显的标志,那就是,甲的生命是为乙而存在的,乙的时间又奉献给了丙——没有人在意自己。还有人常常会表露出一种非常愚蠢的愤怒:他们抱怨大人物的冷漠,因为大人物没有时间给到他们想要的关注。可是,如果你连留给自己的时间都没有,又有什么理由去抱怨别人的傲慢呢?当然,无论你是谁,偶尔还是可能被大人物关注到的。他们即使看起来居高临下,有时也会听你说话,或是允许你同行。可你从来都不会赏脸看看自己,聆听自己的内心。因此,你没有理由要求任何人的关注,因为你看起来并不是缺少他人的陪伴,而是无法忍受自己的陪伴。

  即便世间最优秀的智者愿意聚在一起思考这个问题,他们恐怕也无法精准地描述对人类满脑子糨糊的惊讶。人们不允许他人觊觎自己的土地,不惜动用武力去解决微小的边界纠纷,但却允许他人剥夺自己的生活——不可思议,他们甚至会主动邀请他人来掌控自己的人生;人们不愿意分享自己的金钱,却能让别人来瓜分自己的生命;人们吝惜个人财产,但对挥霍时间却毫不在乎,即使时间才是唯一值得珍惜的财富。我特别想抓住一个老年人对他说:“现在你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你活了快一百年了,没准更多。那么,不妨来盘点一下你的人生吧。想想你有多少时间给了放债人,又有多少给了情妇、资助人或是门客。再想想那些因为和妻子吵架、惩罚奴隶以及为了所谓的社会责任不得不四处奔波而浪费的时间。当然,还有那些因为不注意身体而被疾病占用的时间和那些被庸庸碌碌浪费的时间。把这些都算上,你会发现,真正用于生活的时间少得可怜。再想想你何时有过明确的目标,何时按计划安排了自己的生活,何时随着自己的心意活过,何时可以不掩饰真性情,何时思想不受干扰,这漫长的一生又真正做出了什么成就。想想多少人剥削过你的时间,而你却对此一无所知?那些无用的忧愁、无知的喜悦、贪婪的欲望和世俗的引诱——这些浪费了你多少生命?你真正留给自己的时间少之又少。意识到这一点,你就会明白,寿命虽长,人却早就死了。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你觉得自己会长生不老。你意识不到生命的脆弱,注意不到时间的流逝,于是你在时间永远充裕的错觉中将其白白浪费——而事实是,你为某个人或某件事浪费生命的那一天,很可能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天。

面对恐惧,你知道自己终有一死;面对欲望,又觉得自己能长生不老。

你经常会听到人们说:“到了五十岁我就开始过悠闲的生活,六十岁便会放弃一切公职。”可是,你凭什么保证自己能活到那一天?你以为凡事都会按你的心意运转吗?你难道不觉得惭愧吗,只把余下的残羹冷炙的时间留给自己,把那些不能再用于他处的时间用来思考人生?生命终结时才想要开始真正地生活,这未免也太晚了。忘记人必有一死,把合理的计划推迟到五六十岁,这是多么愚蠢啊!你以为那个时候就可以真正生活了,却忘了很少有人能活到那个时候!

  仔细观察你会发现,不少位高权重的人都爱在言语中表达对闲暇的渴望和赞美,仿佛这才是最大的福气。很多时候,他们都希望从高位全身而退。毕竟,即便没有外界的攻击或动荡,好运有时也会在一夜间灰飞烟灭。

  被奉若神明的奥古斯都大帝,无疑是命运的宠儿。有生之年,他从未停止过对闲暇的渴望,试图从繁重的公务中寻找片刻安宁。他不管说什么,最后都会回到同一个主题,那就是对悠闲生活的期待。总有一天他要为自己而活——他喜欢用这一虚假却甜蜜的幻想自我宽慰,这样就能心甘情愿地劳碌。在一封致元老院的信中,他承诺自己的退休生活不会丧失尊严,或是和此前的辉煌成就有落差。在信中他写道:“当然,实现这些目标远比承诺更重要。但鉴于美好的现实还很遥远,我倒可以在描述这种未来的过程中感到满足。”可见,闲暇对奥古斯都大帝来说太珍贵了,以至于他无法在现实生活中感受它,只能在想象中获得安慰。这位有权掌控一切、能够决定国家和百姓命运的伟人,他最幸福的时刻,却是想象自己能在未来某个时候放弃这些权力。他经历过,因此明白,那些闪耀在每寸土地上的荣耀,倾注了他多少汗水,又隐藏了多少焦虑。为了拥有这一切,他不得不和同胞征战,和同僚斗争,最后向自己的亲人宣战,一时间血流成河。

  他常年征战于马其顿、西西里、埃及、叙利亚以及当时所有人们听说过的国家——是的,血洗罗马后,他又开始向国外宣战。当他在阿尔卑斯地区重建和平、击退帝国中部的敌人时,当他把疆土扩展到莱茵河、幼发拉底河和多瑙河一带时,穆列纳、凯皮奥、雷必达和埃格纳提乌斯等人却在罗马本土蠢蠢欲动,试图推翻他的统治;他尚未挫败这些人的阴谋,他的女儿和那些因通奸而发誓效忠于她的贵族青年,以及埃乌勒斯和那个与安东尼联手的第二个可怕的女人,还要让他在风烛残年依旧惶恐不安。日复一日,他将身边的毒瘤一一切除,但新敌人总会源源不断地出现,就好像充血的躯体,鲜血总能找到地方喷涌而出。因此,他渴望闲暇。想到这一点,他就多少能从繁重的劳碌中解脱片刻。这位能够满足世人心愿的伟人,他的所求不过如此。

  当马库斯·西塞罗被卷在喀提林、克洛迪乌斯、庞培和克拉苏——他们有些是公开的敌人,有些是靠不住的朋友——之间时,当他在席卷全国的动荡中不得安宁时,虽然整个国家已难逃没落,西塞罗还是试图拯救其于危难之中,最终却仍在这场暴风雨中陨落。国家繁荣稳定时,他没能获得安逸;国家危机四伏时,他没能保持耐心。他多次诅咒执政官的职位,可与此同时,又对它大加赞美——这些赞美也不无道理。当庞培被打败,其子在西班牙试图挽回局面时,西塞罗曾致信阿提库斯。他在信中写道:“知道我在干什么吗?我正在图斯库兰别墅里过着半囚禁的生活。”他哀叹过去的生活,抱怨当下的状况,对未来充满了绝望。西塞罗将自己的生活比作“半囚禁”,但说实话,作为一位智者,他不应该使用这样凄惨的字眼。他明明可以打破这种状态,去享受真实彻底的自由,做自己命运的主宰,过上比一般人更精彩的生活。毕竟,对于这样的天之骄子而言,有什么是他做不了的呢?

  我没有必要再举这类人的例子了——虽然能过上超越凡人的幸福生活,他们却厌恶自己的人生。可惜,抱怨归抱怨,他们并没有因此改善自己或他人的生活,总是在发发牢骚后又回归到过去的状态中。

  可以肯定的是,即便人类能拥有长达千年的寿命,他们真正拥有的时间依然很少。恶习总能吞噬时间。那些本应拥有的、虽转瞬即逝但可以通过理性加以延长的时间,依旧会不可避免地流逝。人们从不努力将其把握,或是试图延迟她的流逝速度。相反,他们把她视为用之不尽的可替换资源,一而再再而三地浪费。

  在我看来,其中最令人不齿的还要属终日沉湎于酒色的人——这无疑是对时间最糟糕的浪费。沉浸在对荣耀的幻想中虽然虚妄,但多少还有值得尊敬的成分。那些热衷发动战争、有着偏执仇恨的狂热分子固然有罪,但至少还有那么点男子气,而只知道贪食好色的人却失败得毫无尊严。看看这类人是如何打发时间的——他们把时间浪费在记账上,浪费在欺骗别人和担心被别人欺骗上,浪费在向别人献殷勤和被别人奉承上,浪费在支付和收取保释金上,浪费在无止境的晚宴(现在已经被视为公务活动)上。总之,你会发现,这些活动,无论好坏,都已经让他们忙碌得无从喘息。

  人们普遍认为,过分沉迷于某件事,反而很难取得真正意义上的成功,因为这样会对其他事情心不在焉,无法将其深入吸收。大脑会不自觉地排斥试图强行植入的信息。当然,沉迷于修辞学和通识教育除外。对沉迷于某项活动的人来说,生活最不重要,虽然没有什么比生活更难学。无论在哪个领域,人们都可以找到诸多老师。事实上,有些孩子都能精准透彻地掌握某一学科,有能力充当老师的角色。但学会如何生活却要花费一生的时间,学习如何面对死亡也同理——对此你或许会有点吃惊。这也是为什么那么多优秀的人会放弃金钱、事业和享乐这些身外之物,全身心研究如何生活。即便如此,很多人临终时还认为自己没有学到生命的真谛——智者尚且如此,更不用提芸芸众生了。相信我,如果一个人能确保不浪费时间,那他毫无疑问是伟大、超越人类局限的智者。他将所有可支配的时间都留给了自己,做到这一点才能算真正的长寿。他不浪费任何转瞬即逝的时刻,也不允许别人霸占自己的时间。作为时间小心翼翼的守护者,在他看来,世间一切都不值得用时间交换,他也因此拥有了足够多的时间。相比之下,允许他人掌控自己生活的人,显然不会有太多时间。

  这并不是说这些人意识不到自己的损失。事实上,不少拥有巨大财富或权力的人,都常把命运的眷顾视为负担。每当他们被客户团团围住、在法庭上义正词严,或是在履行其他痛苦的荣耀职责时,你就会听到他们的抱怨:“我都没有自己的生活!”他们当然不可能有自己的生活。那些有所求的人,总能将你从自己身边拖走。想想看,那个被告偷走了你多少时间?那个候选人偷走了你多少时间?那个为继承人送葬后精疲力竭的老太太又偷走了你多少时间?还有那个假装生病,只为挑起遗产受益人贪欲的男人?那个同你结交不是为了友谊,而是为了炫耀的名流朋友?把这些统统考虑进去,再来盘点生活,你就会发现留给自己的时间太少了,只剩下一些无用的零碎时间。一个人刚得到渴望已久的官职,又开始向往无官一身轻的生活,不停嚷嚷:“日子何时才能到头?”一个人认为组织比赛很了不起,可一旦目标达成,他又开始抱怨:“何时能摆脱这些工作!”演讲者在集会上被人山人海地包围,连声音到达不了的地方都挤满了民众,但他却说:“我什么时候才能有假期?”每个人都带着对未来生活的渴望和对当下生活的厌倦奔波忙碌着。但智者会将时间花费在自身需求上,将每天都过成最后一天。他们不渴望也不恐惧未来,毕竟,未来已不能给他们带来新的乐趣了。他们尝试、享受过了一切,剩下的就安心交由命运处置。他们的生活充满了安全感。没有什么能被夺走,无论命运作何安排,在他们看来都只是锦上添花,就好像赐给酒足饭饱的人更多的美味佳肴,虽不需要但也可以接受。因此,

你不能仅凭一个人的白发和皱纹就认为他活了很久:他或许长寿,但并不一定能算活得久。

这就好比长途旅行的人刚离开港口就遭遇了暴风雨,虽然被狂风吹得团团转,好像奔波了很久,但其实只不过是在原地打转罢了。

  人们经常占用他人的时间,但让我震惊的是,被占用时间的人也总能欣然接受。双方可以在占用时间的理由上达成共识,却很少关注时间本身,仿佛付出时间不算付出一样。明明是在挥霍世间最珍贵的商品,却因为看不见摸不着、难以评估,人们就觉得时间廉价甚至根本没有任何价值。作为对劳动、付出或服务的回报,人们更乐于接受养老金和报酬。因为计算不出时间的价值,他们就像不花钱一样大肆挥霍。但如果死亡突然来临,他们又会向医生祈求长寿;如果要面对死刑的处罚,他们又会不惜一切去保全性命。他们对待时间的态度如此前后矛盾。假设人们能像计算过往的时间一样,统计出人生余下的寿命,那些年数不多的人就会惊慌、警觉,必将小心翼翼地使用时间。遗憾的是,即便微小,人们也更愿意管理确切的数目,却忽略了时间这样不知何时就会戛然而止的东西。

  但你不要以为这些人意识不到时间的宝贵。他们经常会对所爱之人说,愿意为他们留出自己的时间,也的确在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付出了时间。但很遗憾,虽然付出了,对方却没有任何收获,他们自己也不知道损失了什么,于是能忍受时间的流逝。时光不能倒流,风华不能再现。生命一旦开始,就会按照固有的轨迹走下去,不会为任何人变化或倒流。她默默地向前走,不会用任何动作去提醒你注意这种无形的损耗。国王的指令和人民的意志都无法延长时间。从第一天开始,生命就一路前行,不会中止也不会转向。结局又如何呢?就在生命匆匆流逝时,你却被不重要的事情分散了精力。死亡降临时,你虽然尚未准备充分,但也只能被迫接受。

  世上最愚蠢的行为莫过于吹嘘自己的远见卓识。那些自认为目光长远的人,总在为改善生活拼命工作。他们一直在试图管理自己的生活,目光总定位在遥远的未来。然而,拖延才是对生命最大的浪费。它总能在一天刚到来时就将其夺走,未来的承诺剥夺了享受当下的权利。期待是生活最大的阻力,因为期待依赖于未来,却丢掉了当下。试图安排那些本应由命运决定的东西,就放弃了本应由自己决定的东西。你在眺望什么,又在为什么而努力?既然未来不可知,那不妨活在当下。听听大诗人的呼喊吧。仿佛被神的启示照亮,他说出了富有哲理的诗句:

可怜的凡人啊,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却总被最先丢弃。

  诗人想问的是:“为什么你还在徘徊?还在无所事事?要是不将这一天紧紧抓住,它可就要溜走了。”事实上,即便能够抓住,它最终也还是会跑掉。因此,你必须能让使用时间的速度和时间流逝的速度相匹配。就好像面对随时会枯竭的小溪,你一定要趁机多喝点水。在谴责无休止的拖延时,诗人克制地使用了“最美好的一天”这样的措辞,而非“最美好的岁月”。一个人无论多贪婪,在面对大把时光时,却总能表现出漠不关心和慵懒闲散(虽然时间消逝得最快)。诗人是在提醒你关注当下——也就是很快就会溜走的这一天。对于可怜的凡人,也就是那些琐事缠身者,毫无疑问,最美好的一天总是被最先丢弃。他们虽然思维幼稚,年龄却早已不饶人,于是只能手忙脚乱、稀里糊涂地接受这一事实。他们毫无准备就和老年突然打了照面,却不知这个结果是一天一天累积而成的。就好像用交谈、阅读和冥想打发途中时间的旅行者,不知不觉就会到达目的地。永不停歇、飞速前进的生命旅程也一样,不管清醒还是沉睡,时间流逝的速度都不会改变。那些被琐事缠身的人,只有在生命终结时,才意识到时间的存在。

  如果要将这一主题分成不同的小标题来论述,我能找出大量证据,论证被琐事缠身的生活有多短暂。但法比亚努斯(他不是当下的学院派哲学家,而是一位真正的老派哲学家)常说,击退狂热要靠蛮力而非逻辑,就像击溃敌军要靠猛烈进攻而非小刀小枪一样。恶习不能只是戳戳,必须被彻底粉碎。话虽如此,为了让人们意识到自己的错误,我们还是应该教导,而不是放弃他们。

  人生可以分为三个阶段:过去、现在和未来。现在转瞬即逝,未来飘忽不定,只有过去业已定型。命运无力改变过去,任何人都不能,但这也正是琐事缠身者丢弃的:他们总是没有时间回头看。即便想要回顾过往,重温不堪的往事也不令人愉快,因此,他们不愿意回想被虚度的时光。更何况,当初那些被短暂的快乐掩盖的恶习,在回顾中却变得清晰,于是他们更没有胆量去重温过往。没有人愿意回忆,除非当时所有的行为都能通过内心的审核,而内心无法自欺欺人。因此,不敢回忆过去的人,往往都是贪得无厌、心高气傲、小人得志、背信弃义、巧取豪夺、挥霍无度之辈。可是,过去才是生命中最神圣、最独立的光阴。唯有过去能超越人类一切风险,不受命运的摆布,不被欲望、恐惧或疾病扰乱。过去是屹立不倒、永恒存在的财产,任何事都不能将其打扰或夺走。面对现在,我们只能一点点地使用、一天天地过日子,但我们却能随时召唤过去,随意调用它、审视它。可惜,琐事缠身的人没有时间这么做。只有安详、没有羁绊的灵魂,才可以自由游走于生命的各个阶段;琐事缠身的人则套着枷锁,再也不能回头看,他们的生命就这样消失在深渊中。如果容器没有底部,往里面倒再多液体也无济于事;如果生命没有依托,拥有再多时间也毫无用处,它还是会从思维的裂缝中流走。当下的时间总是短暂,短暂到让人意识不到。当下是流动的、奔流不息的,只在到来前停息过,此后便再无耽搁,就像天空和星辰,斗转星移,永不停歇。被琐事缠身的人只关注现在,可现在短暂到抓也抓不住。更何况,他们还要被各种事情分心,更不可能充分利用现在的时间。

  总而言之,你想知道他们的人生为何如此短暂吗?看看他们对长寿的渴望。风烛残年的老人为多活几年虔诚祷告。他们假装还年轻,并用这种假象来安慰自己,就好像骗过了自己就能欺骗命运一样。可是,当疾病逼得他们走投无路,必须直面死亡时,他们又那样恐惧,仿佛这不是生命的必经阶段,他们是被死神强行带走的。他们说自己是傻瓜,从未真正生活过,如果有机会康复,一定会悠闲地度过余生。接着,他们就会感慨,之前的辛苦有多么徒劳。费尽心力得来的东西,他们却根本没机会享用。但对远离琐碎的人来说,他们的生命却足够充裕。他们不浪费、不挥霍时间,不受命运的摆布,不在漫不经心中虚度,不因无故施舍而浪费,更不会白白丢弃时间。他们合理安排了时间,即便寿命不长,留给自己的时间也足够多。不管死神何时降临,智者都能迈着坚定的步伐坦然迎接。

  或许你要问,文中反复提到的琐事缠身者到底指哪些人?比如那些被看门狗逐出法庭的人;那些要么被支持者体面地压垮,要么被反对者轻蔑地击垮的人;那些因为公务不得不离开家庭,在他人门前奔波的人;那些为了不光彩的利益围着执政官转悠,却最终身败名裂的人。但我想说的还不仅仅是这些人。很多人甚至在休息的时候也要被琐事打扰:他们可能住着乡间别墅,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享受安宁,却不知如何陪伴自己。这样的生活不是悠闲,只能算无所事事。想想那个貌似休息,却焦虑地摆弄着柯林斯铜器的人。他将大量时间浪费在生锈的铁片上,只因它的价格可能会被某个狂热的收藏家炒得离谱;那个坐在角斗场(说来惭愧,我们竟有这样恶俗的爱好,这甚至都不是罗马的发明),聚精会神地盯着角斗士的观众;那个花时间将牲畜按年龄和颜色分类的人;那个为竞技场上的勇士提供赞助的人——你觉得他们悠闲吗?还有那个在理发上浪费很多时间的人,头发要一丝不乱,一会儿觉得这里不够整齐,一会儿又要修剪两边稀疏的头发,好让它们恰好遮住额头,虽然明知道再怎么打理,剪掉的头发很快还会长出来。理发师一旦稍有不慎,他就大为光火,仿佛修剪的不是头发,而是整个人!要是哪根头发没被剪好,或是打理得不够仔细,甚至只是有几根没被束入发圈,他就会异常愤怒。你觉得这样的人悠闲吗?这些人宁愿国家一团糟,也不能让头发一团糟;宁愿国家不安全,也不能让发型不体面;宁愿不高尚,也不能不整洁!你觉得这种在梳妆打扮上浪费时间的人悠闲吗?还有一群人,他们每天忙于作曲,花大量时间聆听和研究音乐,把原本简单悦耳的旋律,故意扭曲成不自然的调式。他们成天在脑海中想象各种旋律,手指也要忍不住跟着打节拍,即便正在出席严肃甚至是悲伤的场合,这些人也总会忍不住哼出声来,这不是悠闲,而是懒散地工作。还有那些宴会!天哪,我真是无法将宴席和悠闲联系在一起!他们忧心忡忡地摆放餐具,为侍者精心打理服装,焦虑地指挥着厨师准备菜肴,再看看那些一脸温顺却又紧张兮兮地跑来跑去的奴隶。他们把家禽熟练地切成合适的分量,小心翼翼地为喝醉的宾客拭去口水。如此这般努力,只为博一个优雅、有品位的好名声。不铺张浪费一下,他们都不知道如何正常吃饭。

  我也不会称这类人悠闲:他们坐着轿子,准时在一个又一个场合出现,仿佛哪个都离不开自己。他们需要被提醒什么时候沐浴、什么时候游泳、什么时候用餐;他们几乎放弃了独立思考,变得麻木颓废,连自己是否饿了都不确定。我就听说过这么一个任性的人——如果“任性”能被用来形容这种连最起码的生活常识都不愿意学习的人——当他被从浴室抬出来,放到轿子里时,他竟然问:“我现在坐好了吗?”这种连自己是否坐好了都不知道的人,你觉得他会知道自己是否活着、能否看见、能否算作悠闲吗?我甚至都不确定应该为他确实不知道还是假装不知道而同情他。的确,他们忘记了很多,有时也会假装忘记一些事。他们以恶行为乐,以此证明自己的好运。在他们看来,似乎只有卑微可鄙的人,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喜剧演员嘲讽奢靡之风的表演毫不过分!可抨击的地方实在太多了,人们在作恶方面确有天赋。如果说那些喜剧演员的表演有什么不足,那就是他们表现的罪恶太少了,远不能反映这个时代的真实状况。就像上面提到的,有些人已经颓废到需要别人来告知自己是否坐好。显然,用“悠闲”来形容这种人实属不妥,或许“有病”甚至“死了”是更为精准的表述。真正悠闲的人,能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悠闲;而这个人却半死不活,连自己身体的位置都不清楚,他又怎么可能掌控时间呢?

  更不用提那些沉迷于下棋、打球、小心翼翼晒着日光浴的人以及他们的无聊人生了。还有一些人热衷严肃地钻研某些学问,比如将全部时间用于无用的文学研究,这也不能算悠闲。现在罗马就有一大群这样的人,相信大家都会觉得他们的付出毫无意义。以前只有希腊人才关心诸如尤利西斯有多少船夫,先有《伊利亚特》还是先有《奥德赛》以及它们是否是出自同一位作者这类傻问题。这些问题不能增加个人学识,即便研究成果被发表,大家也只会觉得你是书呆子,而非学者。遗憾的是,现在罗马人也开始沉迷于追求这种无用的知识了。最近我就听说,有人发表了相关研究,以证明哪个罗马将军率先做了哪些事,比如杜伊利乌斯第一个赢得海战,库里乌斯·登塔图斯首次将大象引入凯旋仪式。这些研究显然无法为历史的荣耀添砖加瓦,但至少和国家宣传稍有联系;虽然是一堆无用的事实,但它至少通过这些无足轻重的事实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力。还有人研究第一个说服罗马人登船的是谁,我想我们也可以原谅他:是克劳狄乌斯——他因此被加上了科德克斯(Caudex)这一姓氏,因为在古代拉丁文中,几块木板连在一起就叫“科德克斯”,法典(codex)这个词也源自于此。即便今天,台伯河上的运粮船也沿用了“codicariae”这一古代的名字。了解是瓦莱里乌斯·科维努斯率先征服了墨西拿(Messana)也很重要,而且他还是瓦莱里家族中第一个用被征服城市的名字“墨西拿”作姓氏的人。后来,这个姓氏在口口相传中被错拼成了梅撒拉(Messalla)。还有人仔细研究了卢基乌斯·苏拉最早是如何将没有束缚的狮子引入角斗场的。通常它们会被脚镣困着,博库斯国王还曾派标枪手去屠杀它们。好吧,研究这些或许可以被原谅,但这到底对人生有什么帮助呢?庞培最早将十八头大象引入角斗场,让它们和无辜的人搏斗。不少元老都说庞培作为国家领袖“和蔼可亲”,但他竟然认为用这种新颖的方式剥夺他人的生命让人难忘?“让他们战斗至死?不够壮观。让他们被撕成碎片?也不够壮观。不如让他们被巨型动物活活压死吧!”这些事情还是被忘记为好,以免未来的执政官知道了,又试图在惨无人道上玩出新花样。唉,当年罗马看似一片祥和,其实却隐藏了那么多至暗时刻!他将那些可怜的男人扔到外来野兽的脚下,让他们搏斗厮杀;他在罗马人民面前展示了血腥的场面,很快又要求罗马人民为他流血战斗。当时,他相信自己超越了自然的力量。可最后呢?庞培在亚历山大港遭遇背叛,死于最低等的奴隶之手。恐怕直到那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姓氏只不过是徒有虚名的吹嘘。

  言归正传,看看有些人是怎么在相同的问题上翻来覆去浪费时间和精力的。比如上面提到的某个人,他说梅泰卢斯在西西里征服了迦太基后,首次用一百二十头大象为战车开道,苏拉则是最后一个延长罗马城界(罗马神圣城墙的范围)的人。一旦占领意大利,就要延长城界,这似乎已经成了惯例。了解这些,会比知道其他事情更有用吗?这个人还说,阿文提诺山之所以在城界之外,主要有两个原因:要么是平民都撤到了那里,要么是雷穆斯在那里预言了飞鸟的不吉利——总之,有些人就是热衷这样的错误或是谎言。退一万步说,就算他们做这些研究是出于好意,甚至还能保证这些真实可靠,难道就会降低谁的过错、减少谁的狂热吗?难道社会能因此变得更自由、公正、包容吗?难怪法比亚努斯过去常说,与其卷入这样的研究,还不如不参与任何研究。

  只有潜心钻研哲学的人,才是真正悠闲自在、真正活过的人,因为他们不仅密切关注自己的人生,还能从其他时代吸取生活的经验,让历史为他们的生活增添色彩。如果懂得感恩,我们就会明白,那些创立了哲学体系的伟人其实是为我们而生,为我们开创了某种生活方式。正是前人的辛苦付出,我们才能从黑暗步入光明,享受现在的一切。只要愿意,我们可以触摸那些过往岁月;只要愿意被崇高的精神指引,去超越人类弱点的局限,我们就可以在历史的时间大道上驰骋。我们可以同苏格拉底辩论,向卡涅阿德斯质疑,和伊壁鸠鲁一起归隐,同斯多亚主义者一同克服人性的弱点,和犬儒主义者一起超越人性的极限。我们既然能同各个时代建立联系,为何不从当下转瞬即逝的时间中走出来,全身心地投入过去呢?毕竟,过去的时光才是无限和永恒的,我们可以随时向更优秀的前辈学习。

  终日为社会职责奔波的人,不仅打扰别人,也扰乱了自己的生活。他们总是按时完成日常拜访,忙碌地穿行于各家各户,不放过任何有人的房子,带着自私的目的问候他人,从一户人家跑到相距甚远的另一户人家。可是,城市那么大,欲望那么多,真正愿意见他们的人又能有几个?有多少人因为昏昏欲睡、私事缠身、冷漠无理,就将他们硬生生地拒于门外呢?又有多少人,在让他们等待良久以后,佯装忙碌从他们身边匆匆而过?还有一些人,他们宁愿避开人来人往的大堂,选择从隐蔽的小门悄悄溜走,仿佛欺骗访客要比直接拒绝来得友善一样。还有一些人,他们因为宿醉而半睡半醒,慵懒地打着哈欠,需要被别人低声提醒一千遍,才能勉强张张嘴唇,和那个因为登门拜访不得不放弃睡眠的可怜人打招呼。

  只有那些愿意每天同芝诺、毕达哥拉斯、德谟克利特——人文学科的大师,以及亚里士多德和色奥弗拉斯多为伴的人,才是真正在履行人生的使命。智者永远都不会缺席。他们总能让到访者心满意足、满载而归,并且变得更专注于自己。他们不分昼夜,永远在那里等待着到访者的光临。

  他们不会强迫你选择死亡,只会告诉你应该如何面对死亡;他们不会消耗你的时光,只会用自己的岁月去延长你的生命;同他们交谈不会给你带来灾难,和他们为友不会危害你的生活,追随他们更不需要你花费金钱。他们愿意为你倾尽所有——如果没有从他们那里尽可能地索取,那只怪你自己不够努力。可以想象,选择和这些人结伴,你的老年生活将会多么幸福惬意。这些好朋友会随时聆听你的困惑,解答你各种各样的问题。他们告诉你真理,却不挖苦你;他们真心赞扬你,却不奉承你;如果你需要榜样,他们可以随时被效仿。

  人们常说,父母是命运分配的,我们无权选择,但我们却有权选择成为任何人的子女。不妨从那些富有智慧的高贵家庭里,选择一个你最希望被收养的。你能继承的不仅是他们的名分,还有财产。你不必带着一颗吝啬的心去小心翼翼地保护这些财产。事实上,和越多的人分享,它就越有价值。这样的家庭会为你指明通往不朽的道路,将你引领到一个新高度。一旦上升到这种高度,你就不会再走下坡路。只有这样,生命才能得到延续甚至永恒。所有那些荣誉、纪念碑,被史书记载或是雕刻在石碑上的雄心壮志,都会迅速化为乌有。没有什么能经得住时间的冲刷和打磨,除了被哲学赋予神圣光芒的伟大作品。时间无法摧毁、破坏它们,相反,它们只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被重视。毕竟,人们容易嫉妒近在咫尺的事物,却往往能够自由欣赏历史长河中的作品。哲学家的生活更具广度,不会受限于大多数人所要面临的禁锢。他们能够超脱人类的局限,并因此被后世奉为神明。他们回忆并拥抱过去、珍惜并利用当下、期待并畅想未来。他们将所有的时间融为一体,于是拥有了超越凡人的生命。

而那些忘记过去、浪费当下、恐惧未来的人,他们的生命却异常短暂和苦恼。只有到了生命尽头,那些可怜人才会意识到,人生漫漫,他们虽忙忙碌碌却毫无作为。

他们甚至会渴望死神的到来,但这并不能说明他们已经活得足够长了。因为愚昧,他们陷入烦躁的不安全感,转而开始期盼那些让他们恐惧的事:因为害怕死亡,所以宁可它早一点到来。他们有时会觉得一天很长,抱怨时间过得太慢,好像总要在百无聊赖中等待晚餐的到来,但这也不能说明他们活得足够长。一旦注意力没了落脚点,他们就会坐立不安、无所事事,完全不知道如何面对这种闲适,如何打发时光。他们焦急地期盼着有事可做,等待的时间总显得漫长乏味:就像等待角斗表演、展出或是娱乐活动开始的那种心情——他们希望能直接跳过等待的时间。一旦某项期待已久的活动被推迟,他们就会感到极度无聊。可是,当享受真正开始时,时间又总是飞快流逝,这多少也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他们总是喜新厌旧,不停变换着娱乐方式,很难专注于一种爱好。他们的日子不漫长却令人生厌。与此同时,那些沉醉于酒精和性欲的夜晚,更是过得太快!疯狂的诗人还编造故事来鼓励人性的这种弱点——他们说朱庇特就是因为沉迷于性爱的欢愉,才将夜晚的时间延长了一倍。他们竟然不惜用神作例子来助长人类的罪恶。他们把神变得荒淫无度,以此为人类的过错找借口。显然,对这些人来说,他们付出代价换来的夜晚,的确是太短暂了!他们期待夜晚,并因此丢掉了白天;他们恐惧黎明,并因此丢掉了夜晚。

  因为这些恐惧,享乐也变得令人焦虑不安。一旦到达了快乐的巅峰,恐惧就会随之而来。他们开始问自己:“这种快乐还能持续多久呢?”因为这种担忧,国王面对手中的权力时忍不住发出叹息。想到自己的好运气,他们却高兴不起来,总担心这一切会烟消云散。当年傲慢的波斯帝国国王在广阔的草原上排兵布阵时,看着眼前数以万计的宏大军队,竟然忍不住流下了眼泪——他知道百年之后这些都将不复存在。讽刺的是,正是这个流泪的男人为军队带来了厄运。没过多久,这些兵马就因征战和逃亡丧命于海洋、陆地,而他当年竟然还为百年之后这些人的命运担忧。

  为什么他们的快乐总夹杂着不安?因为这些快乐只是源于一些毫无理由的刺激,没有牢固的根基。试想一下,那些凌驾于别人之上、连当事人自己都觉得腐朽罪恶的快乐,又怎么可能纯粹呢?所有的好运都伴随着焦虑,因为运气就像公平一样不可靠。我们需要新的繁荣去维护现有的繁荣,用新的祈祷去保佑业已实现的祈祷。偶然收获的东西都不稳定,爬得越高就越容易摔倒。既然注定要消逝,又怎么可能带来快乐?对为得到财富付出千辛万苦、还要付出更多辛劳来守护它的人来说,生命不仅短暂而且痛苦。他们辛勤劳作,终于换来了期待的收获,又要开始带着焦虑和不安拼命守护这些果实。可他们忘记了,用掉的时间是收不回来的。新消遣总会取代旧消遣,希望能带来更多的希望,野心会孕育更大的野心。他们并不试图终结这种痛苦,最多只会为它换个新理由。于是,当享受公众荣耀开始变得痛苦时,我们转而开始为他人的荣耀奋斗;不再担任候选人,我们就开始为别人拉票;决定逃离担任检察官的烦恼时,我们又开始承担法官的责任;终于可以不当法官了,我们又成了法院院长;终日靠管理别人的财产而活,有一天我们老了,又要开始把时间花费在打理自己的财产上。马略刚结束戎马生涯,就开始在执政官的岗位上忙碌;昆提乌斯每次担任独裁官都想交卸权力,但最后元老院还是将他从田里请了回去。西庇阿尚无足够的作战经验,就被迫同迦太基交战。他战胜了汉尼拔,战胜了安条克三世,不仅担任执政官时表现突出,还是弟弟的稳固支柱。如果不是自己阻止,他的雕像恐怕早就被安置在朱庇特旁边了。但国家的动荡总会困扰那些试图拯救它的人。年轻时他蔑视那些只应赋予神的荣耀,年老后则固执地以流放为乐。是的,无论富裕还是贫苦,人总会有不安的理由。生活就这样,被一个又一个渴望推着向前走。我们永远在渴望悠闲,却又从未真正享受过悠闲。

  因此,亲爱的保利努斯,赶快逃离这奔流不息的人群吧!你已经承受了不属于这个年龄的打击,现在更应该选择宁静平和的生活。想想你人生中那些因公因私而来的大风大浪。长久以来,作为积极进取的公众人物,你的人品早已得到了大家的认可。现在,不妨试着在隐退中发扬这种品德。你生命的大部分时间,当然也是最美好的时间,都已经奉献给了国家,如今不妨多留一点给自己吧。我不是要你懒惰,或是无目标地闲散,更不是让你将宝贵的时光浪费在睡觉或是凡夫俗子热衷的娱乐上。那都不是真正的休闲。当你退休了,开始享受内心的宁静,你就有机会发现那些更值得忙碌、比迄今为止做过的一切都更重要的事情。的确,你管理世界的账目,像管理别人的账目一样一丝不苟,像管理自己的账目一样小心翼翼,像管理国家的账目一样认真负责。这样的工作很容易引发矛盾,但你却依然得到了人们的认可。但请相信我,了解生活的资产负债表,一定比了解玉米交易的资产负债表更有用。要记住,你精力充沛,可以承担更重要的责任。当下的工作虽然也很体面,但并不让人快乐。年轻时你所受过的人文教育,并不是为了让你有能力去照顾成千上万的玉米。你曾有过更伟大、更高尚的目标。这个世界从不缺少辛勤工作、值得信赖的人。反应迟缓的牲畜往往比纯种马更适合驮重,毕竟,谁愿意被沉重的货物拖累了天赋的速度呢?想想工作时的焦虑:你要负责全人类的温饱。可是,饥饿的人群并不听道理,也不满足于公平,更不会因你的恳求而改变。就说说近年来的事情吧。盖乌斯·恺撒恐怕一直到死后几天都还在沮丧(如果逝者也有感情),因为他知道罗马人民的粮食供给最多只能维持七八天,自己却还在挥霍国力,兴建桥梁船只。人民缺少粮食,比被敌军围困更为艰难糟糕。为了仿效国外那位狂妄自大、注定灭亡的国王,他几乎造成了整个城市的饥荒以及随之而来的大崩溃。而掌管粮食的人,当他们面对石头、刀剑、炮火以及恺撒的威胁时,又会作何感想呢?相信他们会努力隐藏这种潜伏在国家命脉中的隐患,而这往往也是源于好意。就像有些疾病只有在病人不知情的前提下才能治愈,一旦真相大白,病人往往不治而亡。

  因此,是时候隐退,去从事更安静、安全和重要的工作了。负责监督玉米的运送,避免粮食因为送货人的狡诈或粗心而蒙受损失,确保它们完好无损地存储在粮仓中,不因受潮或太热而变质发霉,保证它们的数量和重量都符合标准——你真的认为这和从事神圣崇高的研究是一回事吗?通过这些研究,你会了解神的本质,他的意志、生活方式和形象;你会明白等待灵魂的命运是什么,当我们终有一天脱离身体时,自然会将我们安放在何处;你会懂得是什么力量在中心支撑着世界最重的元素,又是何种力量让最轻的元素悬浮于上,是何种力量将火送往最高处,又是何种力量让群星运行有序——总之,你能一直吸收精彩纷呈的知识。你真应该辞去现在的工作,开始哲学研究了。趁自己还有一腔热血,将精力花费在更有价值的地方。你会在新领域中发现无数值得学习的知识,比如对美德的热爱和实践、对激情的淡漠、生命和死亡的意义以及宁静致远的人生。

  的确,被琐事填满人生很可怜,但更可怜的是被别人的琐事填满人生。他们要按别人的作息调整自己的睡眠时间,根据别人的步伐调整自己的脚步,甚至在爱与恨这些本应自由的事情上,都要服从别人的命令。如果这些人想了解生命的长短,不妨先让他们看看,到底真正留给了自己多少时间。

  因此,如果你看到一个人屡次官服加身,或者总能在广场上听到他的名字,不要羡慕,这些所谓的成就都是以生命为代价换取的。为了让某个年代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他们牺牲了所有的岁月。一些人很早就开始为野心打拼,可惜尚未抵达理想的巅峰就失去了生命;一些人经历千番屈辱,终于获得了至高无上的权力,却难逃阴郁落寞,因为苦难换来的不过是一篇无用的墓志铭;一些人在年老体衰后发现了新的希望,于是假装还年轻,然而身体却早已不堪重负。长者为赢得不知情旁观者的掌声,在法庭上气喘吁吁地为某个素不相识的当事人辩护是不体面的;在执行公务时累倒也是不体面的,因为让他疲劳的不是工作本身,而是他选择的生活方式;在算账的时候累死就更不体面了。恐怕等待已久的继承人,这时都会忍不住露出如释重负的微笑。这里我还想分享一个例子。塞克斯图·图拉尼乌斯一向以谨慎和勤劳著称。九十岁那年,盖乌斯·恺撒下令让他退休。于是,他躺在床上,让身边的人围着他哀悼,仿佛他已经死了。就这样,整屋子人都在为老主人哭泣,直到他又爬起来,重新开始工作。以身殉职真那么令人愉快吗?很多人都这么认为。即便身体条件不允许,他们还是渴望继续工作。为此,他们同虚弱的身体顽强斗争。在他们看来,年老是一种折磨,他们因此被束之高阁,无法继续发挥作用。虽然法律明文规定五十岁以后不能当兵,六十岁以后不能进元老院,人们却常常无法接受这种被法律赋予的悠闲。他们宁愿在掠夺与被掠夺中奔波,互相折磨,不得安宁。他们向来不知满足,不懂愉悦,更没有任何精神上的进步。他们从不考虑终将面对的死亡,从不放弃好高骛远的希望,甚至会提前将死后的事情都安排好——宏大的坟墓、公众纪念仪式、葬礼上的表演、下葬时的奢侈。但事实上,这些人的葬礼只需火把和蜡烛就够了,因为他们的生命才是最短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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